既然要说红楼梦，贾宝玉的爱情总是绕不开的话题。
很多人说红楼梦里的爱情非常伟大，“实乃中国文艺复兴之发轫。”（蔡元培语），我倒觉得不然。真正读过红楼梦的人会有一种感觉：主人公贾宝玉谈恋爱的方式，与其说像个心智健全的成年人，倒不如说更像个婴儿。用时下流行的话说，就是巨婴。
西方文艺复兴爱情观的演变有两个脉络，一个是薄伽丘《十日谈》里的肉体之爱。另一个则是但丁《神曲》中的精神之爱。两个脉络最终归结在一起形成了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灵肉统一的爱。中国传统文学中爱情观的发展与之相比先天营养不良——中国古书中的圣人英雄有一个算一个在爱情上冷血。关云长秉烛达旦，刘玄德手足衣服。玉麒麟“唯好枪棒”武二郎“不喜女色”，最懂风情的是猪八戒，娶了一丈青的是矮脚虎。讲英雄的戏一般都不含半点爱情美感在里面。专讲男女之情的戏呢？潘金莲与西门庆是奸情（只有肉体关系），张生与崔莺莺是偷情（提起裤子就不认人），《白蛇传》就不消说了那根本就是大男孩与小保姆。若有人说，还有梁祝哩——其实梁祝现在的样子——*梅戏也好文学也罢——是民国以后随鸳鸯蝴蝶派出现才形成的。我大学时有一次上课，老师发了几页民初版的梁祝原始话本作参考读物，读了一点，发现那根本就是色情与迷信的大杂烩，压根没什么爱情可言。
其实关于中国古代爱情的营养不良，易中天先生在他的《中国的男人与女人》一书里所言甚详，有兴趣大家可以翻来看看。
为什么会营养不良呢？因为古代中国缺少西方那种“灵*恋爱”的传统。男女之情被看做一种单纯的肉体关系，专做繁衍后代只用。敦伦嘛！敦伦之外那点感情，就被看作是“欲”。又因为要存天理灭人欲。自然百善孝先行，万恶淫为首。所以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中国古人于是认为没有爱情只生孩子的婚姻才是最好的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亲的时候和婚姻有关的其他人都在场，唯独不让男女自己出面，目的就是唯恐你们之间出现感情。
鲁迅先生对这种延续中国年的婚姻传统，有一个很不客气评价。先生说“这仿佛两个牲口听着主人的命令：“咄，你们好好的住在一块儿罢!””这个讽刺极为辛辣，却道出了真相。
所以中国有个词叫先结婚后恋爱，这种方法蔓延到其他层面上去。中国古代所有男女之情及其所谓的“佳话”，基本上都是以肉体关系为中心，要么就是求交尾不成而猴急的前戏，比如张生同志的“求娘子救小生一命”；要么就是爽过以后意犹未尽的后戏，比如柳永同志逛完窑子留的那些贤者时间意蕴浓厚的词。
《双城记》里西德尼那种献身式的爱情在我们这里不会发生，也无法理解。甚至中国人管爱情叫爱情也是很晚的事——好像是从日本传过来的吧——在被这个倒了一手的外来语提炼语意之前，爱情这个词的语意，一小半在“敦伦”那里，另一大半的则是在“淫”那里。
中国人的命是可以随便牺牲的，为君死是忠诚，为父母死是孝顺，为朋友死义气。但唯独为女人死却要招人笑话。不叫“殉情”叫“淫丧”。
只有肉体爱情传统而缺乏精神恋爱的的这个传统，决定了《红楼梦》的飞跃，同时又限制了它能飞多高。
从飞跃上讲，红楼梦里，确实有些精神恋爱的影子了，贾宝玉大概是中国第一个不以占有为目的欣赏女性的文学形象。比如他看宝钗肌肤很美，想的不是上去摸一把，而是若生在林黛玉身上就好了。又如晴雯和黛玉都对他说过类似“我岂是为你，我是为我的心”的话，他不怒反更生怜爱。这些都是要有真情甚至还需有些灵性才能悟得的妙处。中国的爱情第一次有了灵的参与。
但说它飞得不高，一是因为在红楼梦中，曹雪芹给出的爱情观，不是将灵肉统一起来，而是将它们分割开来互不相干。这就导致了，贾宝玉身上，西门庆张生这些人的习气其实他全有，他只不过是比这帮人多了一些东西而已。
说的不好听一些，如果以前的中国传统言情小说里男主角都是流氓，那贾宝玉就是情种加流氓，充其量不过是大情种加小流氓。总之流氓的习气是改不了的。不然作者似乎不知怎么处理这个肉体之爱。扔了它岂不让人成了和尚？
所以小说中一上来就暗示贾宝玉在秦可卿那里性启蒙，又明写他与袭人试云雨。后面又说他调戏金钏儿（其实是互相调戏），又在关键时刻一溜烟跑了。弄得人家投井。如果你单把这一段挑出来看。我只能贾宝玉这始乱终弃的操作很有淫棍的神韵，跟西门庆、张生之流实在是没啥区别。
所以，红楼梦里面的贾宝玉似乎是两个人，从精神之爱上讲，他既怜香惜玉知冷知热又专情于黛玉，实为难得。但从肉体上说，他又是个完全无所谓，不负责，滥情的家伙。
这个人物人格分裂的背后，我们看到的是作者对感情分割的混沌和两难。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去处理审美专一与欲望泛滥的矛盾。甚至没有有意识的把它们分割出来。
其实这也是中国文人自古以来难以解决的问题。“美人卷珠帘，深座蹙额眉”，他们模模糊糊的能够认识到审美和肉欲似乎是两种东西。但却又总撇不清。究其原因，是因为古代中国没有原生的人文主义思想，我们不懂得怎样去欣赏人的自身。
这一点从艺术上看的最明显，中国的山水画意境悠远，工笔花鸟惟妙惟肖，可一旦到了人物画上——有一个人敢长成画里那样么？
汉朝与罗马几乎同时代，咱皇帝长这样，人家长这样。
雕塑上就更不用说了。西方的人体绘画尤其人体雕塑却成熟的很早，且非常发达。为什么？因为古希腊人，很早就认识到，人是世间最可宝贵的生命。他们的价值体系是建立在以人为中心的基础上的。因而，他们就很会欣赏人自身——就像我们因为崇拜天地故而很会欣赏山水一样。一个连人都不懂得欣赏的文明，你指望他怎么长出“人文主义”？
掷铁饼者，是古希腊雕塑家米隆公元前年（中国春秋战国时代）的作品，充满了对人的力与美的赞颂。
而欣赏人，一定又是从欣赏异性开始的（某些同志若有不同观点我表示充分尊重），所以，有真正的爱情的地方才会有人文主义。有人文主义的地方才有自由民主，有自由民主才能近代化，年美国对日本进行民主化改造，干的头几件事中居然就有强制命令在日本爱情电影中加入吻戏，不加不行，就是这个道理。美国人要让日本人从只会崇拜天皇，到学会欣赏爱惜个人——从异性开始。
回过头来说，明白了这一点，你就能明白贾宝玉欣赏女性和他厌恶功名反对传统其实是不可分割的了——但凡中世纪文化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他们都把某种东西的尊严摆在了人的尊严之上，欧洲那里是上帝的尊严，中国古代是皇权的尊严祖宗的尊严。为了这些东西可以打压牺牲人性，所以贾宝玉性情中人的这一面注定是发育不健全的。
其实贾宝玉有何异于凡俗之辈？一颗赤子之心，返归本真的心情而已，说白了就是婴儿型人格。想想其实很讽刺，中国文化传统发展了年，最后一个活跃的思想是阳明派，以及贾宝玉这个最成功的小说的主人公，居然都推崇人应该培养求诸本心的“婴儿型人格”。这其实宣告了儒家思想漫长社会实践的总失败——思想的意义就在于教化，让人从婴儿型人格中成长出来，但儒家搞了半天，居然最后觉得所有人其实都不如婴儿，大家还是推崇“赤子之心”的好……这是什么理论？
但红楼梦里的爱情，似乎也还及不上婴儿谈恋爱。
比如贾宝玉曾对林黛玉的感情被写成“除开老太太，太太，老爷，第四个就是姑娘。”这么说自然是为了烘托她位置的重要，但读过《海的女儿》的人应该还记得，巫婆告诉海的女儿要想有一个灵*，必须让王子“爱你胜过他的父母，甚至他自己的灵*。”当然王子后来没到这一步，海的女儿最后变成泡沫了。但海的女儿自己却真的“爱王子胜过爱父母，甚至超过爱她的生命。”相比之下，林黛玉在贾宝玉心中的地位比王子之于海的女儿不知低到哪里去了。
这里并不是说，谈恋爱就应该只想着恋人而不顾爹娘。但一个人心中爱人的地位如此之低，难免会出问题。读《红楼梦》时，我总疑心曹雪芹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因为小说刚写了这段之后，紧接着就是“金钏儿事件”，宝玉戏金钏儿，王夫人发威，宝玉就懦了，最后金钏儿投井。
抛开后面与“宝玉挨打”的衔接不谈，“金钏儿事件”实在太突兀——宝玉调戏金钏儿，金钏儿答宝玉，王夫人打金钏儿，甚至后来一定要把她撵出去，金钏儿投井，这些都好解释。问题是贾宝玉一看母亲就跑，实在跑的不伦不类。你贾宝玉不是向来怜香惜玉吗？不是一向都敢在老太太、太太面前使小性吗？平日里要这要那，这个时候怎么懦了？
我觉得，其实这就是一个反讽，你贾宝玉不是喜欢女孩么，不是“除开老太太，太太，老爷，第四个就是姑娘。”吗？就让你看看这个排序有多厉害。就因为母亲发了一次威，贾宝玉立刻抛弃了他刚刚还“审”过“美”的女孩。连维护也不敢维护一下。这暗示了他再想追求某个东西，若家长稍稍发一下威，就会吓得立刻放弃。所谓的怜香惜玉，所谓的“第四个就是姑娘。”其实也不过如此而已。父母之命不可违，在这套训令系统下成长起来的贾宝玉，即便谈恋爱也不是成人式的，而是儿童式，比之于《海的女儿》中敢为爱抛弃一切的人鱼公主，差了不止一个量级。
所以，我们“最伟大的爱情故事”，写出来居然比人家的一纸童话还脆弱。想想其实也很可悲。
总结起来说，《红楼梦》里的爱情，在传统中国文学史上，确实是登峰造极的。甚至可以说，里面的女性，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群真正立体化了的女性。而贾宝玉恐怕则是中国文学史上唯一参悟一点真爱的男性，之前的男人则不是淫棍就是性冷淡者。但放到国际文学中看，比之于那些忠贞不渝，为爱而死的爱情故事来说。这个爱情从坚贞和可贵上讲，恐怕是排不上号的。
当然，这并非曹雪芹的过错，封建大一统时代的中国，人的性格是遭遇压抑甚至阉割的。而一个人性上被阉割的人，他的爱情也一定是畸形的。以现代的审美观来说，传统中国几乎没有好的爱情。我们今天所看到的影视作品中的中国古代爱情，几乎全部是按照西方爱情观改造后形成的。井蛙不可以语于海；夏虫不可以语于冰。在一个无爱的古代中国，你让曹雪芹凭什么去创造真正伟大的爱情呢？这是属于古代中国最深的悲剧和无奈。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王昱
（壹点号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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